ɴᴏᴄᴛᴀᴍʙʟᴇ

下。

(七)



这大概是我觉得写起来最疼的一部分。这部分里,除了我的痛苦,还包含了许许多多的其他人的痛苦。

我出院之后,答应为他们写一篇文章。说到做到。


9月14日。我入院。


差不多是黄昏的时候,天快要黑了。住院的楼离门诊部很远,要开车一小会才能到。路边是参差不齐,歪歪倒倒的树。一大片,阴森森的。

一栋看起来很小的楼,从一个很小的入口进去。

入口处有一扇门。门是锁上的,同行的护士用钥匙打开门,让我们上去。一层一层的走,一直走到最顶楼。

又是一扇防盗门。旁边有电子门铃。

护士按了电子门铃。过了一会,里面有人来开门。

打开门之后,又是一扇大铁门。

不得不说,这跟监狱的那种门是一模一样的。巨大的铁门,覆盖了整个视野。


门里面的人围过来,抓着栏杆,看着我们。我难以看清那些人的眼神。


开门的保安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铁门,把围拢在铁门周围的病人赶进去,然后把我们放进去。


走进去发现,只有一条狭长的过道。阴暗破旧的,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间一间整齐排列的病房。条件很差,走廊上惨白的灯光,斑驳掉色的墙,以及——


无数游荡的幽魂。


他们穿着睡衣,眼神空洞而呆滞,行尸走肉一般地到处飘荡。这条狭长的走廊里,他们从铁门这边,一直往前走,走到走廊的尽头,再折返回来。呆呆地走着,互不交集。


母亲把我带到医生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面锦旗,大概是说妙手回春什么的;还有一块白板,上面用马克笔写着:

防自杀:xxx,xxx,xxx

放假服药:xxx,xxx,xxx

防男女关系:xxx,xxx

防毁物:xxx


后面都记录着病人的名字。


医生询问了我的情况。问我是否有其他病史,我说我心脏有问题,有严重的晕针反应,有短暂性脑缺血,以及痛经时导致的疼痛性休克。


他们对于我晕针这点表示很担心,因为我狂躁发作时需要通过注射镇定药物来压制我的病情。


他们没收了我的手机,原因是手机等贵重物品会被神志不清的病人偷走,藏起来,谁也找不到。以前类似的事情给我列举了一条又一条;说如果要打电话,可以用办公室里的座机。


最终我还是把手机交了出去,以及一些不能带的物品。病房里很多不能带的东西,比如我的玻璃杯,钢笔,也收走了我的戒指。家属探望带了东西来的话,也要一样一样检查通过了才能被带进去。


我在进去之前,除了一些基本的生活用品,还带了一些朋友送我的东西——刘家行送我的金刚结手绳,他曾经拿着它一步一磕头上五台山;钟乔枫学长寄给我的古希腊语的书;戴曦曾经给我写过的一封信,还有一封肖毓雯的信。

还带了几本书。除了学长给的古希腊语,还有两本陈奕潞的书,《神的平衡器》《2037化学笔记》《古典学术史》的上下卷,一本荷哥哥的《诗集》,还有一个写了一些摘抄的读书笔记和日记的本子。


还有宝宝留下的那副塔罗牌。

我把它放在了枕头底下。他送给我的那只大熊,医生说不能带,可能会被其他病人弄坏。我说求求你,让我带进来。我一定要看到它,如果我看不到它,我就不住院了。

最后医生说把熊先放在治疗室,等明天护士长开会之后再讨论。我答应了。

医生给我讲注意事项的时候,很多人围在办公室门口。他们空洞地看着我们,我低着头,不去接触那些眼神。走廊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不断的有人影掠过办公室门口,停留,伸长脖子观望一会儿,然后继续行走。


医生继续给我讲注意事项。突然有个小女孩闯进来,抹着眼泪大声喊着,医生,医生你快来管一管啊,他们欺负我。

医生头也没抬,说,你等一下,我这边说完了就过来。


那女孩就呆呆地站在办公室门口,一边抹眼泪一边等着。


我装作很认真地听医生讲事,一边却偷偷地注意着那个女孩子。

她看起来很小,很矮,而且有些胖。短发,脸圆圆的,眼神我读不懂。不像在正常生活里那样,大家心里想的都会通过眼神表达出来;这个病区里,所有的病人的眼神,我都读不懂。

太空洞了。像是装着一切,像是什么也没有装。像是十万分的痛苦,也像是一点痛苦也感觉不到。



医生还在给我讲事情。那个女孩一直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着。

等了可能十几分钟吧,有另一个医生把她带走了。之后没有再过来。


医生给我讲完事情,收拾好所有我被没收的东西,让家长带回去。

他说,每个人在这里都有一个编号。你的编号是43。要记清楚。


他让一个护士带我去参观一下病房和其他房间。然后把我爸妈叫进去谈了很久。后来才知道,是让他们签电击同意书。


护士带我到我自己的病房。我被安排在五病室。一览无余,四人间,但是目前加上我,只住进了三个人。除了我,还有一个老婆婆,和一个瘦弱的姑娘。四张床,床边有一个铁柜子,里面放自己的洗漱用品。床底下放自己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换洗衣物。

病房里空荡荡的,有一扇窗,可以看到外面的山和两棵树。但是所有的窗都打不开,被铁栏杆封锁起来。我住的床位,天花板上有一整块脱落的痕迹,裸露出灰黑的水泥墙。

我进去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我只是默默地收好我的东西,把书整齐叠好,放在床头柜上,把他的塔罗牌放在枕头底下。

然后走出去。她们俩看着我默默地收拾东西,默默地盯着我,没有说一句话。


护士接着带我去参观。


整个病区,仅仅只是这么狭窄的一条走廊而已。直直的穿过去,不长也不短。病人们来来回回地走。往返来回地走,不停地走,没有任何表情。有的人喃喃自语,有的人很陶醉地,抑扬顿挫地大声唱歌,有的人用力地比划着手势,有的人的眼神充满敌意。他们都没有停止行走。


我不知道这样的重复行走有什么意义。


护士带我参观了盥洗室,这里是公用的洗澡间,洗手,洗澡,都在这里。三个卫生间一样的隔间,浴室没有喷头,只有一根水管。一个暗黄色灯光的灯泡挂在天花板上。墙上到处都是暗黄色黑色交织着的斑点,阴暗破败。

盥洗室的旁边是餐厅。这里的早餐4元,晚餐7元,从住院费里扣。只有几张桌子,一张桌子可以坐4个人。每个桌子上都有一个塑料碗,里面都是烟灰。餐厅角落有热水,像自来水龙头那样的。本来有两个,坏了一个,只有一个可以用。


五病房和六病房之间隔着医生办公室和护士办公室。

医生办公室和护士办公室的对面,是两间隔离室。我没问隔离室是干嘛用的。我想我猜得到。


隔离室旁边是治疗室和急救室。我的熊熊就放在治疗室里。

再往前走一段,是厕所。

厕所分男女厕所,但是没有隔门。靠近厕所的时候,会有刺鼻的味道流出来。


这些环境啊,条件啊,其实我都不那么在意。更差的环境,更艰难的环境,我也生活过。

这没什么。


医生跟我爸妈谈话完了,又叫我过去,还要跟我确认一些事情。

这个时候一个护士从治疗室推着一个小推车出来。小推车上放着密密麻麻的玻璃瓶子,瓶子上有病人名字和编号的标签。

她大声喊着,到点了,吃药了!赶紧的!


病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聚集在治疗室门口,每个人手里拿着自己的水杯。有个女孩手里就拿着个冰红茶喝完之后的塑料空瓶。他们排成长队,一个一个等着给药。每个人都要当着护士的面把药服下才准离开。

我发现几乎所有人看起来都很胖,我想那应该是药物副作用的关系。这里的女病人更多,男病人只有几个。这些女孩子身材走样,披散着头发,双眼无神,脚步沉重。


排到有一个女生的时候,护士问她,

“你刚刚是不是往别人身上泼水了?有人来跟我告状。”

“是他们先欺负我的!我刚刚跟医生说了,可是没有人管,我才泼他们的!他们先弄我的!”她气急败坏,话都讲不清楚,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我想起,这是之前我在医生办公室的时候,等在门口的那个短发的女生。

看来后来带走她的那个医生,也并没有为她主持公道。


护士说,“这些我都不管,你往人家身上泼水了,还打他们,这是不对的。你下次再这样,就把你关到隔离室去。”

她好像非常害怕,然后一下子就闭嘴了。


护士把药给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恐吓,她吃药的时候吞得太急,一下子把水和药全部喷了出来。喷的放药的推车上,地上,到处都是。

护士什么都没有说,看了她一眼,然后粗鲁的把她拉到一边。自己转身进治疗室,拿了一张毛巾把推车上的水擦干净。

那个女孩子蹲在墙角,干呕。

护士没有再管她。

等护士把排着队的人的药一一给完了,然后进治疗室拿了一个注射器,把针头拔掉的那种,只剩下一个针筒。她把女孩拉起来,说,张嘴。

女孩张开嘴。

她把粗暴地针筒插进她嘴里,然后直接把里面的药液推进她嘴里。

“不准再吐。”然后转身把推车推回了治疗室。

女孩子捂着嘴蹲下来,哭了。


爸妈那边把事情说完了,该签的协议都签好了,准备离开了。

走之前我抱了一下我妈妈。她肩膀颤抖着,像个小孩子一样一下子就哭起来。

我知道她很心疼我。


她说,妈妈明天给你送东西来,明天还来看你。

我说,好。我会好起来的,你不要担心。


我爸说,待在这里也算是一种磨练,你想啊,就像那种打入敌人内部的战地记者。闺女不要怕,一旦出什么事,马上给我们打电话,爸爸马上就来接你出去。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


我说,成。


我跟我妈妈说,妈妈,你不要难过。你不要觉得这里的人都是精神病人,都很危险都很可怜,所以觉得我也可怜。不是这样的。妈妈,我和他们一样,我们都是人。只是他们有的时候太伤心了,所以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我也是的。你不要难过。我会好好照顾我自己的。


她哭起来。


我跟爸爸说,爸爸,我想当我个人的“小爱”遇到挫折的时候,或许这种“大爱”可以拯救我吧。我在这里,和这个世界上最脆弱最无助最艰难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一直以来都想做这件事。一直以来我想看到这个世界的伤口,然后再去真正的改变这个世界。所以我不会害怕。我一直很勇敢。

所以你们放心走吧。



他们走了。我没有看他们离开,就像初中开学第一天的时候,他们把我送到学校,住校念书的时候。他们会看着我的背影离开,我却不会回头看他们一眼。


妈妈那时候觉得我冷血。


我其实只是害怕,我回头的话,会不会哭泣。



(八)


回到病房。


刚落脚,看见护士进来跟那个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讲话。

没怎么听明白,大概意思是说她明天有个很重要的治疗,今晚不能进食,需要到隔离室去睡。


她苦苦哀求,保证自己绝对不会吃任何东西,不想去隔离室。


护士说不行,必须去,你要是吃了哪怕一点点东西,明天治疗的时候你可能会没命的。

她哭了起来,苦苦哀求一遍又一遍,她不想去。

纠缠了一会,护士离开了房间,去办公室找护士长。


那个女生一个人抱着膝盖缩在床角,颤抖着哭泣。一边哭一边喊,

“妈妈,我要妈妈...我想回家...妈妈明天会来接我吗?他们为什么天天都把我带去治疗,好痛...真的好痛...”


哭了很久之后她停下来。然后突然转过头问我,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我没反应过来,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她点点头。


我想了一下,说,这里是渝北。


她很震惊,说这里怎么会是渝北呢,我妈妈跟我说这里是红旗河沟。怎么回事啊,这里怎么会是渝北呢...

她一直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眼神空洞。


我试探问她,

“你多大了?”

“28岁。”

我看着她,那么瘦,那么小,我还以为她跟我差不多大。


我问她,

“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她说,“不知道,我以为这里是红旗河沟的...”

我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她闭上眼睛,掰着手指想了很久,然后说,

“我不记得了。”


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


这里,是没有钟的。



走廊没有。病房里也没有。


每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仿佛时间在这里是虚假的,停滞的,不存在的。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和这个世界脱轨的时间轴里。所有人的时间裹在一团胶质里。只有窗外的光线照进来的时候,是天亮;窗外是一片漆黑的时候,是夜晚。唯一清楚的时间节点,护士喊吃早药的时候,是7点;吃午药的时候,是11点;吃晚药的时候,是8点。


活在虚假的时间里。在走廊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感觉不到时间在这里如何流逝。


这是一个死循环。循环到死。


睡在我对面床的老婆婆,盯着我看了很久。她很胖,尤其是肚子,有着非常诡异的凸起幅度,像是长了一个巨大的肿瘤一样。她的眼神也充满敌意。头发花白。


她看着我说,你看起来很正常,一点毛病都没有。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说,因为自杀。

我又问她,婆婆,你来这里多久了?


她说,我已经在这里好多年了。好多医生护士都还没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我没得病,但是我家里人非要把我送进来。你说我一个老婆子,出去也不得祸害社会,也不得犯罪,不晓得为什么,非要把我弄进来。我进来之前整个人好得很,我唱歌也唱得好,可以自己上街买菜自己弄饭吃。但是他们给我吃了那个药啊,我现在声音哑了,话也说不怎么清楚,声音不怎么发的出来了,唱不得歌了,路都走不稳。


我没说话。


她又继续讲,她说,那群没有良心的,把我的衣服偷走了,连内裤都没有穿的。

她掀开被子,给我看她光溜溜的下体。


我问,谁拿走了你的衣服?为什么要拿?


她凑过来说,“妹妹,我给你讲,这里的人很坏的。你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弄你;你顺从他们,听他们的话,他们还是要弄你。我上次看到有个护士揪到一个女娃的头发,把她拖着走,踢她,打她。这群人坏透了,肠子里都是黑的。”

“我进来之前正常得不得了,我上街买菜,自己弄饭吃,过得安逸得很。后来他们把我送进来,那些医生护士就给我吃药,说我有病。我吃了那个药啊,就天天都犯头昏,啥都不晓得,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之前我吃了个药,感觉已经好了,整个人好的不得了,我就去跟他们说,我说我已经没得事了,可以出院了。他们不准,又给我换了一种药,我吃那个又开始昏沉沉的了。”


她说,你看,这里每个人都是昏着的。没人是清醒的。


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

“以前跟我一个病房的,有个妹儿,对我很好,很照顾我。结果她后来去讨好别人,就背地里跟他们一起说我的坏话,说我肚子大,驼背,就知道说我。我最恨这种人了,没良心的。”

“他们给我吃那个药,结果我肚子就越长越大,前段时间他们给我开刀,你看,”

她把衣服撩起来,给我看她肚子上一条巨大的疤痕。

“他们不来接我,因为那些医生护士不让我出院。”


我心里想,也或许,其实他们并不想让你回去,只是这里食宿都便宜,想把你安置在这里度过晚年罢了。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对一个老人来说,这太残忍了。


这里还有几个,都是在这里住了十几年的老人。大概最终是会老死在这里。



隔壁对床的女孩子突然说了一句,

“我好想回家...我想妈妈...”

“他们天天把我拖下去,说是给我治疗...就把我捆在那个上面,然后给我打针,打针真的好痛...打完针我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她黑眼圈重得惊人。整个人非常瘦弱,右手腕上有一个玫瑰花纹身。

她又哭了起来。

“我想出去...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妈妈...我要妈妈...”

我说,你想回家的话,去医生办公室用座机打电话给你妈妈叫她来接你就好了啊。


她说,不行的,那些医生不会允许打电话叫家长来接你出院的。他们不会让我打电话。



旁边的老婆婆说,

“别想了,你把你妈打伤成那样,她才送你进来的。你觉得她可能来接你不嘛。


她不得来接你的。”



这话有点耳熟。我突然想起,郭轶凡之前也这么跟我说。

“他不会回来了。”




她哭得更伤心了。哭声太大,引来了护士。

最后他们把她关进了隔离室。




婆婆问我有没有可以喝的水。我说只有一瓶没打开的乌龙茶,但是喝了茶你可能会睡不着。


她说我要喝,给我吧。


然后我给她了。


她喝了点,说不好喝,然后扔了。


过了会她说她要去上厕所,我问,需要我扶你吗?


她警惕的看着我,说,

“干啥子嘛,不需要,我自己可以走。

你这么故意讨好我,有什么目的嘛。我什么东西都没得,用不着讨好我。”




(九)


我端着我的盆子去洗澡,然后准备睡觉。


走到盥洗室的时候,看到里面有男生,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走对了。

一个男生从里面出来,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年纪。我叫住他,问他,这里是洗澡的地方吗?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无法理解的敌意。


他说,是的。


我说,谢谢。然后端着盆子走进去。


他突然拉住我的胳膊。我回头看他。

他问我,你多大了。


我说,十八了。


他看了我好一会,然后说,“你才这么小。抓紧时间快点从这里出去吧,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然后放开我的手,走了。



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看到治疗室的门开着。


然后看到一个女孩子偷偷溜了进去。


我想起我的熊还在里面,不知道她要干嘛。就也悄悄跟过去。


到门口的时候,看见她,把我的熊抱起来,丢到地上。用脚用力踩。

一边踩,一边笑。




站在门口的我,一瞬间像是突然感觉到脑子里有根弦断掉了。

像是一阵飓风刮过脑海。

有什么东西被放出来了,有什么熟悉的感觉,像是我小时候会用力咬上别人的脖子,会想用力地把刀子捅进人的身体里,或者在幼儿园把那个欺负我的哥哥的眼睛抓瞎一样。


那是我骨子里的本能。


我脑子里的爱与杀戮是对半分的。

爱受到伤害的时候,就会激起另一边的杀戮。


身体里像有一种感觉被唤醒了。

心跳变得很快,呼吸也变得不规律起来。体内有什么东西用力地撕扯着我,他们咆哮着,想要吞噬我。我感觉到脑血管剧烈地跳动着,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我渐渐地开始听不清周围的东西,渐渐地失去了身体的控制。



一切倏忽之间都变得极其遥远。


脑子里有个声音嘶吼着。


那是他留给我的东西。

那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



“你再敢碰一下,我就拧断你的头。”

我听见我自己说。



她抬头,看着我笑了一下。

然后继续笑着踩着我的熊。




我冲过去,按住她的头,往墙上撞去。一下又一下,想要让她头破血流为止。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一群护士架上了隔离室的床。


全身被约束带紧紧地绑在床上。心跳很快,咚咚,咚咚,渗透着一种快要撕裂开胸腔的疼痛。耳边好多嘈杂的声音,但是那些声音好像又很遥远。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些欺负我的小孩,把我踢倒在地,用力地踩我的身体。

那些打架的高中生,把刀插进我哥哥的胸膛里。

我的好朋友,在救护车里停止呼吸,没有闭上眼睛。


还有我的宝宝。我的挚爱。


你看啊,我是多么没用的人啊。为什么总是我被丢下啊,为什么总是我什么都守护不了啊,为什么,我已经好努力好努力想要变强,想要保护你们,我却还是只能眼睁睁的失去你们啊。


我狂躁而用力地挣扎,哭泣,哭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天花板上明晃晃的光刺进眼球。脑血管剧烈的波动。

天旋地转。耳边泛起失真般的耳鸣。感觉浑身都疼,像是骨骼和血肉被撕裂的感觉。只有冰冷得刺骨的风在我体内旋转肆虐。



我哭着,一遍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知道的。

我知道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不会来。



他不会来救我。


可是我就是那样,一遍一遍地,固执又无助地喊着他的名字。


焕殊。焕殊。焕殊。


你在哪里。


救救我。


我忘记了那时候我的心情。就像我也早已经忘记了我曾经差点死掉的那次,一个人在废弃的医院仓库里醒来,发现身边空无一人的那时候的心情一样。


我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一个不会来的人。不会出现的人。


喊到声音沙哑到不再能发得出一点点声音。

喊到精疲力尽。



直到晕过去,再也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十)




醒来的时候,我被送回了自己的病房。


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

房间里没有开灯。

睁眼的那个瞬间,我感觉到我剧烈的心跳。


即使在我意识休眠的这段时间里,我的心脏依然在有力地跳动。


我还活着。我的心脏还在为我跳动。



脑子里有个声音说,

“我要活下去。


我要见你。


我要见到你。


我要告诉你,我活下来了。


我爱你。”



时光一针一线地把我们两个人缝合成一个。强行拆线的时候,真的太疼了。


我的人生不过是一串关于你的循环往复的痉挛。

爱你,不爱你,恨你,爱你,很爱你。


我曾经也想过要放弃。可是无论多少次,我都发现,放弃你比坚持爱你,要难得多。


所以,其实血和肉比智力更聪明。我们头脑中所想的可能有错,但我们的血所感觉到的,所相信的,所说的,永远是真实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一旦知道了自己是谁,要做什么,要为了谁不顾一切,那么,就没有任何人,任何理由能让他停下来。


宝宝,可不可以等等我。

等我幡然醒悟,等我明辨是非,等我说服自己,等我爬出悬崖。

等我缝好胸膛,来看你。






(十一)


距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


房间里没有灯。一片漆黑。我有夜盲症。

感觉没法再睡得着,就决定爬起来去找护士要点安眠药吃。


我从床上爬起来,然后猛然间发现隔壁床的老婆婆就站在我床脚边,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有点惊讶,但是并未觉得害怕。


我问她,怎么了婆婆?

她说,你想害我。你给我喝了那个茶,你让我睡不着觉。你要害我,然后偷我的东西。



我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力气再想辩解什么。翻身下床,径直走出病房。


我跟护士说我睡不着,需要安眠药。护士说我的治疗方案还没下来,暂时不能给药。她说,你睡不着的话可以在走廊上走一会,或者去餐厅那里坐着。


然后我回到病房,无视掉老婆婆充满敌意的目光,带着我的书和日记本,一个人到餐厅坐着写日记。


脑子里信息量太大了,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写。

先写了一些给宝宝的话,然后记录了一些在精神病院的经历。然后开始思考,自己是否应该继续待在这里。



过了一会,有个女孩走进餐厅,径直在我对面座位坐下。我想起去洗澡之前,她来过我病房,进来了一会才道歉说自己走错房间了。


她的头发很短,像男孩子一样。皮肤有点黑。整个人比较瘦,小腹却有明显的突起。她迷迷糊糊的,睁不开眼睛,走路也歪歪倒倒的,就像刚刚她闯进我的病房一样。


她靠过来,含糊不清地问我,

“你是新来的吗?”

“是的。”

“我们可以一起玩吗?”

“好。”


我继续埋头写东西。她把我盯着。

我感觉这样很不舒服,于是放下笔跟她说话。


我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阿紫。”

“你多大了?”

“刚满十八。”

“你来这里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

“你为什么进来?”

“我被我爸爸强奸了,然后怀孕了。你看。”

她摸了摸她的肚子。我才发现小腹处那个明显的突起,竟然是因为怀孕。

那一瞬间,我感觉这个地方像是一个垃圾站。人们把自己应该负的责任,应该承担的罪孽,丢在这里,关在这里,以为就不会被世人所知。任他们自生自灭。

我希望她没有看到我那一瞬间的震惊,以及于心不忍。


我看她好像很困,始终睁不开眼睛,就问她,“你很困吗?”

“不,不困,他们刚刚给我打了一针吗啡。我只是有点晕。”



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聊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爱好,以后出去了想做的事情。她说她会弹钢琴,还会小提琴。她喜欢唱歌。她说,我感觉我脑子里有很多音乐,都是歌词。等我们出去了,可以约去KTV唱歌,好吗?

我说,好。


她让我借给她一张纸,一支笔,然后把脑子里的歌词写下来。密密麻麻的,飞快的写着。


破旧狭小的餐厅里,头顶的巨大风扇呼啦啦地响着。扇叶把昏黄的灯光切割成一块一块的,眼前总是一闪一闪的光影交错。

我们两个人坐在餐厅里,写着各自心里的东西。


过了一会,有一个女孩过来了。说是女孩,准确的说,是一位阿姨。

她的头发长长的,很直,一直垂到腰间。穿着艳丽的玫红色睡衣,脸色苍白。

她看到我,不知道为什么,也坐到我身边来。她坐在我右边,问坐在我对面的阿紫,说,这是新来的吗?

我说,是的。昨晚刚进来的。

她说,是带了那个很大的熊来的姑娘吗?

我笑了笑,说,是的。


然后我也问她多大,来了多久,为什么进来的。


她说,她叫芳芳,今年36岁了,来这里刚满一周的时间。至于说为什么进来这里,她说,这是家教。


我一下没听懂。


她说,我犯了家教,就是说要受到家里的惩罚。我脾气不太好,因为做错了事情,家里要惩罚我,所以把我关进来,要我收敛一点了才放我回去。


我很惊讶,居然还有家庭有这种管教方式。



她凑过来看我在写的东西。我掩上日记本。

她说,哎呀,原来你在写日记,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我说,没关系。


她说,你能借给我一张纸,一支笔吗?

我撕了一张日记本纸给她,然后借了她一支水笔。她惊叹着说,你的本子和笔都好好看。我最喜欢文具,本子这一类的东西了。

就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眼睛里充满了羡慕。



然后我们三个人默默低下头,开始各写各的。


过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问我,

“你知道9的5次方怎么算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她把纸递过来,说她怎么算也算不对。

我教她,说,你可以用81x81,再用得到的结果x9就可以了。

 

她说,啊,原来是这样,我再算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算这个。但是也没有问她。


过了一会她跟我说,“我还是算不对,你帮我算一下吧。”


我拿过来开始算。每算一步,就给她讲这一步是怎么得出来的。她听得很认真。


算完了之后,她说,你知道为什么要算这个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因为算9的五次方是一种惩罚,算不对的人要下地狱。


她神神叨叨地说了很多,我没听清,也记不清了。


她问我为什么被送来这里。我说,因为我自杀。

她问,你为什么要自杀。

我说,我失去了一个很爱很爱的人,觉得活不下去了。


她听了之后,把我搂住,抱了抱我。

她说,妹妹,不要那么想不开。我有一个朋友,她曾经也爱过一个男人。但是那个男人是个渣男,对她很不好,可是她还是很爱他。后来那个渣男出轨了,把她抛弃了,她也是一度想寻死,想自杀,最后被我救下来了。现在她嫁到了国外,有两个很可爱的孩子,过得很幸福。

妹妹,你也会很幸福的。


我听了之后,眼睛有点湿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认识不到十分钟,她却告诉我要相信自己能得到幸福。我感觉到她身上浓浓的善意和温柔。这样的温柔与善良,是很多所谓的“正常人”所不具备的。



过了一会,又有个姑娘进来。她穿着一条深蓝色的裙子,长得很可爱,脸圆圆的,像洋娃娃一样。大概是和阿紫和芳芳认识的,她也坐过来,笑着问我们在聊什么。

阿紫给她介绍说我是昨晚新来的,带了一只很大的熊来的那个。

我说,怎么感觉熊比我先出名?


她们都笑起来。


阿紫给我介绍说,这个长得像洋娃娃一样的漂亮姑娘叫阿雅,刚刚满二十岁。她在这里很久了,本来前段时间都已经出院了,但是因为回去和姐姐吵了架,又被家里送回来这里了。


她有点沮丧,说早知道当时该忍一忍,不跟她吵架的。


阿雅来了之后,我们又聊了很多东西。我发现他们都是有宗教信仰的,要么信佛,要么信基督。信基督的要多一些。她们都喜欢唱歌。她们每个人看起来都善良又单纯,就像我所认识的那些生活中的普通女孩子一样,温柔又细腻。听说我会一些日语,俄语和英语,她们又缠着我,要我教教她们。


从餐厅的铁窗望出去,快要天亮了。

我们几个人围拢,站在窗前。看着太阳从山那边一点点升起来,整个天地都渐渐地亮起来。


 不知为何,感觉心里响起了惘闻的那一首“Welcome to Utopia”

 光线一点点把整个世界充满。


阿紫说,


“终于天亮了。”




 (十二)

 

 天亮之后,各病房的病人陆陆续续都起床了。我们依然坐在餐厅里。

过了一会,来了一个黄头发的,有点胖胖的,看起来很酷的小姐姐。她应该是认识所有人,跟每个人打过招呼之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说,你是新来的吧,很高兴认识你。你可以叫我露露姐姐。


她看起来非常开朗。我也爽快的握了握她的手,说,你好,你可以叫我菲菲。以后请多多指教了。


她说,昨天那个特别大的熊是不是你带来的。


我说,是的。


她说,那个现在基本上成为你的logo了,你带进来的时候,所有小朋友都在盯着那个看。不过没关系,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先捆几次,慢慢就习惯了,没事的。


然后坐下来,等着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早饭就只有一些稀饭,还有一些很硬的馒头。我什么都吃不下,只勉强喝了一点稀饭,强忍着想吐的冲动,继续面带微笑跟她们聊天。

露露姐姐说,她是因为产后抑郁加上情感性精神分裂进来的。她说她以前怀了一个孩子,明明都已经八个月了,结果因为检查出来天生发育畸形,没有办法,所以引产了。

她难过了很久。她的婆婆也对她不好,要求她再生一个。

过了一年,她又生了一个孩子。

生完孩子,她就来这里了。



她看起来像是这里的大姐大,开朗又很健谈。她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和特征,似乎跟每个人都聊得开。

她看起来太正常了。但是就是这样看起来非常正常的人,却被无数次关进隔离室,被束缚带绑在床上。看起来这样正常的人,也会因为极度的痛苦和失控,丧失掉自己的心智。


我又想起很久以前听一个心理学老师讲过的那个故事。


“妈妈,他看起来好可怕,他是不是疯了。”

“不,孩子,别怕。他只是很伤心。”


她们都很正常。她们只是遇到了一些事情。她们只是暂时无法走出来。

她们只是很伤心。就像我一样。


吃完早饭,她们带我一起在走廊上散步。说是散步,其实就是来来回回地走。一遍又一遍。


露露姐姐说,这样多走一走,消耗一些体力,就不会有多的精力去伤心。还可以锻炼身体。

她说,等你刑满一周了,就可以下楼,我们去“鱼疗”。

我问,这里这么厉害的吗,还有鱼疗这种高级服务的。

阿雅在旁边笑嘻嘻地跟我说,“其实是楼下种了很多桂花树,所以我们就喜欢在那里散步,一边散步一边“愉快地聊天”,所以说是“愉聊”。”


她们说想去参观我的房间。


我带她们去我的五病室。露露姐姐却站在门口,不愿意进去。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和那个老太婆有过节。


她说,我以前刚来的时候,也是你这个病房,你这个床位。我对那个婆婆很好,每次我家人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我都要分给她一些。但是她后来却疯言疯语地,说我偷她东西,说我想害她,我要是想害她,我还把我的东西分给她吃?


我想,或许婆婆之前说的那个曾经对她很好但是后来背叛她的女孩子,就是说的露露姐姐吧。


也或许,只是因为她这些年遇到太多这样的事了,已经变得逐渐的不愿再去相信人,不再相信别人的善意。



阿雅,阿紫和芳芳姐姐都围在我床前,看着我床头柜厚厚的一摞书。

芳芳姐姐似乎很喜欢书。她打开我的那本《神的平衡器》,一字一句地读着每一章节的卷首语。


“所有人小的时候都有这种固执的温度。它可以挡掉大人所有劝告的话,无论软硬甜辣统统反打回去。”

“我梦到有一天,我没有了手、没有了脚、没有了声音,我不能写字不能画画,我只剩下一颗小孩子的心脏,它让我对你说——请你一定要活得很老,让我有星星可以仰望。”


她又翻开荷的诗集,一句一句轻轻地读。我们做成一排,不说话,只听她轻轻地读着那些诗,那些句子。


然后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开始渗出眼泪。


曾有无数次,我也被这些句子和语言所打动。我相信文字给人的力量是无穷的。



我帮她擦干眼泪,说,姐姐,这些书我都看过,我可以借给你,你回去慢慢看。看完了,可以借给阿紫阿雅她们一起看。现在我们去走廊上散步吧。

 

 然后她拉起我的手。我们四个人手拉着手,一起在走廊上走。


走廊里有一个中年女人,矮小瘦弱,却用很大的声音讲着英文:

“If you believe in god, you will not be afraid of anything.”


我以为这是圣经原文里的句子。后来去问她,她告诉我她的确信基督,但是这些话都是她自己讲的,不是书上的。她是比较文学的硕士,正在读博。因为失去了爱人,所以来这里。


她握着我的手,她说,尽管我也希望这样的“大爱”可以治愈我个人的“小爱”的创伤,但是我终究还是太弱小了。我老了,已经四十多岁了,很多事情累了,没有那么能想得通。但是我会努力的。


她说,我们一起努力。等出去了,我们再见面,一起去看电影,好吗?



(十三)


我们一起在走廊上走着。


阿紫说,她出去了之后,想当一个音乐家。

阿雅说,她出去了之后,想去设计好看的衣服。

露露姐姐说,她是做狗狗生意的,如果以后想买狗狗可以找她,她会给我算便宜些。

芳芳姐姐说,等她出去了,要去欧洲旅行,要去学英文,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她们问我出去了想干什么。


我说,我出去了之后,给你们写一篇文章。

我没说的是,我出去之后,会努力让像你们这样的人少受一些苦,会努力让你们这样的边缘人群得到更多的关注,会努力地,勇敢地去面对这个世界的伤口,去改变这个世界。



(十四)

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母亲来医院,我让她给我办了出院。


日影沉向山的背侧。血红色的余晖将这一天终结得美丽而悲壮。为了躲避这悲壮,所有人都奔向家,奔向可以忘记疲惫喧嚣不安不悦..一切否定词的地方。


然而有些人,她们没有家可以回,没有夜晚可供安眠,没有温柔的手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

即使她看起来像个孩子,她散漫的样子像是刚从学校放学回来,她眼里夕阳的倒影像是等不及要回家吃妈妈做的晚饭,她微笑的脸像是她拥有很多伙伴,她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玩,一起长大,一起度过平凡无忧的一生。




待在这里的一天,认识了太多的人,经历了太多的事。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我想我此生都不会忘记这里的所有人,无论是我认识的,或者是我不认识的。

 

我留下了她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并且把那两本书送给了她们。答应她们,之后会再回来探望她们。

铁门打开的时候,她们站在那里,微笑着和我挥手,说一定要记得来看她们,一定要记得联系她们。 

 

 


她们是我最好的成年礼。是我今年最好的生日礼物。

 

 

又想起那本叫《世界病》的书里,有这么一句话,


这是我们生存的世界,
不管你的生活多难熬,
总有人比你更吃力更辛苦地活着。
这个世界的心脏不在你手里,
在他们手里。



祝我生日快乐。


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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