ɴᴏᴄᴛᴀᴍʙʟᴇ

8.24

“语言的本质,如同蚀刻法中的硝酸一样,是取其腐蚀作用的。我们就是利用语言腐蚀现实世界这种作用来创作作品的。“

”为了保持语言的纯洁性,我尽可能避免通过语言与现实碰撞...“

                                        ————三岛由纪夫 《太阳与铁》

 

 

 

 

这大概就是那种微妙的文字洁癖吧,从很久以前就形成的一种不自觉中的自觉。 

 


想要避免和这个世界相撞。想要避免一种持续造成腐蚀的钝痛。

所以习惯性的把自己的语言在一缸蓝色的水里浸泡一遍,再把温度刚好的那些句子拿出来使用。 

 

 

我偶尔会想起那个时候,很多年前我刚刚开始写作的时候。那时候还在老家上小学,穷乡僻壤的,就只有一两个书店。星期六下午我在书店角落看书,在一堆书的缝隙里看到了一个笔记本。略厚。封面上没有一个字,蒙灰的蓝色。边角页有点泛黄了。很旧。一股书店的厚重尘埃味。 


那天看完书之后就把它买回家了。老板根本记不得什么时候进了这种货,五块钱卖给了我。 

 


那时候我挺孤独的。这种孤独感从我童年一直蔓延到现在。我那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除了去书店窝一天,就是用家里的破电脑听摇滚。鬼使神差的买了那个蓝色本子之后,就多了一个爱好,就是写东西。 


那时候就诞生了一年写厚厚一本笔记,再找个时间烧个干净的习惯。 



一个人写东西的时候的感觉真的很奇妙。我至今都能回想起那种空气的味道。

暖黄色的台灯灯光。嘈杂的电视广告。夏天窗外湿热的夜风。在脏兮兮的纱窗上缓缓爬动的蜘蛛。楼下寂静的街道,喝醉的酒鬼路过时的动静。

我握着笔,闭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胸腔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剧烈情绪,一种巨大的悲伤,以及无力感。它们都出不来。我也写不出来。唯一出来的只有我的眼泪。 


那时候,我不懂那种东西叫什么。

到了现在,我也还是不懂。尤其孤独这种词已经被滥用至死了,但又很难用其他词来形容那种年幼的,纯粹的悲伤。 

 


后来,除了孤独这种词,连眼泪也会失效。 

 


我想,那大概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吧,避免自己的情绪通过语言的方式去腐蚀这个世界,也避免这个世界腐蚀自己。一种真空般的隔离,以自己的躯体作为界限,隔绝开内部和外部世界。 


我很想念那时候我住的那个屋子。书桌上凌乱的划痕。暖黄色灯光的台灯。

在我还很小,尚未离家的时候,我很迷恋家的气味。准确的说是迷恋着一个没有人的家的气味。木质地板和书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木头香味,书房里的尘埃和油墨味道。 


那时候我习惯躺在沙发上睡午觉。醒来的时候身上总是会盖着一条绒毯,窗外是疲惫得快要落山的太阳。 

 

家里空无一人。

 

空气和尘埃一起沉下来。厨房洗好的的碗和盘子放在金属挂篮上缓慢的滴着水。沙发上我身体覆盖的部分残留着的的余温。停留在书桌上,被纱窗割裂成碎片的阳光。 

 


一种温暖无声的寂静。没有人,但是依然能感觉到有人陪伴。所有人都还在这里,谁都没有离开。 

 

他们一定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我身边。 

 

 


 

 

 

 

只是后来,我离开了家。 

 


于是不再有人在我熟睡的时候给我盖上绒毯。

于是所有的黄昏时分,都是我孤独一人。

于是,我也就不再满怀期待。 

 

 

 


再后来,家没了。


在它被推平之前我回去看了它最后一眼。 


我站在客厅中央,想起小时候我总喜欢在客厅转圈圈。像跳舞一样,一圈又一圈,转到自己两眼发昏,然后哐的一下摔在地上。闭上眼睛,躺在冰冷的地板上,脑子融化在一种令人上瘾的眩晕感里。眼前的天花板和吊灯疯狂地旋转着。 


睁大眼睛地看着旋转的吊灯,连眼睛也忘记眨了,直到眼泪从眼角渗出来,一直流到耳朵眼里。  


就这样安静地躺着,也不再记得起那时候在想些什么。就那样一直盯着天花板,直到一切都不再转动。 


 

 

上高中之后,自己一个人租了一个小屋子住。 


我从寝室搬出去,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有病,而且我控制不了发病时候的自己。 


是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帮我找的房子,就在学校附近。一室一厅,卧室和客厅只有一层薄薄的布帘子隔开。很小。唯一的好处就是光线充足。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可以吹夜风,看远处楼顶的灯。 


我在书桌前的墙上贴满了我喜欢的乐队和电影的牛皮纸海报。万青,RAMONES,草东,PINK FLOYD,NIRVANA,凛时雨,岩井俊二的莉莉周,猜火车和OOR。冰箱上贴了醒觉的日历贴纸。角落堆着一箱啤酒和一箱饮用水。台灯还是我小学时候用的那个,暖黄色的灯光,一直陪了我很久。桌上有一个绿色盆栽的闹钟。书架上搁着几本用非人话写的天书。 一个喝水用的玻璃杯,一个喝奶用的马克杯。一个喝酒用的浅口杯。一种必须用不同杯子装不同饮料的强迫症。床上有一只巨大的蓝色邦尼兔玩偶,是去年一个朋友送的圣诞节礼物。抱着非常舒服。 

 


我很喜欢这个新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家。

这个家里的一切,目睹了我在个房间里度过的每一天。 

 

 

因为病情加重,我休学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抑郁和精神分裂都很严重,唯一能做的事情大概只有睡觉,哭泣,写字和听音乐。

就像生活在宇宙之外的另一个世界。永远也无法得知在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是白昼还是黑夜。床边的闹钟指向几点。

窗帘拉的紧紧的,屋子里开灯就是亮的,不开灯就是黑的。只能大概通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的淡青色天光,来判断这个世界的白天和黑夜。 


每一天都要努力屏蔽脑子里嘈杂喧嚣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人说话的声音。要努力不去听他们说话。不去理解,不去听那些谩骂和责备。要努力捂紧耳朵。捂紧心脏。 


不可以相信那些 漫天飘舞的水母,羽毛,纸屑和墙角偶尔闪过的黑色人影。 


做噩梦醒来的时候,不要叫的那么撕心裂肺,梦里那些都是假的。他们早就死了。他们不会再死一次。 


用刀子割手臂的时候不要那么用力。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很难看的伤疤,以后夏天穿小裙子的时候会很煞风景。  


不要喝那么多酒,本来胃出血就已经废了半条命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都不会信。

因为我知道那时候的“你“,并不相信有什么以后。也不相信自己会活过18岁。 



那些日子的确过得相当的暗无天日。大概是一种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过一段时间父母联系不上你房东催你交水费的时候才会发现你已经死透了的冰冷。 



某天起床的时候哇的吐了一口血,才发现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 


是胃出血。旧疾胃溃疡,加上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的滴水未进。

没有人叫醒我,我就没办法醒过来。 


我只是反复地、反复地做着同一些噩梦。一些过去真切发生过的事情,或者一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惊醒之后捂着耳朵发疯一样的尖叫。一直哭泣,哭到感觉血都快要从眼眶里流出来。头疼到受不了的时候,会不停地撞墙,要是昏过去就不会痛了。发高烧的时候总是感觉自己在放风筝,捏着手里并不存在的收线杆,在无边无际的旷野上奔跑,被那些疯狂生长的,几乎快要齐腰的枯黄色麦草绊倒。 


闭上眼,眼前是与脑血管同步跳动着的,明晃晃的阳光。 

跑啊跑啊,跑得累了,就会再次睡着。

 

痛久了,一切都会麻木。 

会失去对身体的感知。会失去对所有一切的感知。

 

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死亡。可以非常缓慢而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从一个人,变成了无法行走的行尸走肉。埋藏在体内的怪物体征缓慢浮上表层皮肤,一种从内而外,从心灵到外表的腐蚀,如同一个裸露的苹果在空气里慢慢氧化的过程。 



不再能理解文字和话语的意义。听见的话,看见的文字都从脑子里飞速闪过,不留下任何理解到的意义。

逐渐地失去味觉,感光的视觉和正常的听觉。 


像一个被封存了几千万年的东西,一见光就会支离破碎,灰飞烟灭。 

 


然而,大概比生理上的痛楚更加剧烈的,是一种失控的错乱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醒着的,也不知道意识是回到了现实,还是依然留在梦里。不知道睁开眼的时候自己在哪里。地铁站角落,还是在学校的天台屋顶。有时候醒来以为在小时候那个家的沙发上。太阳刚刚落山,身上是妈妈临走前给我盖好的毯子。有时候以为回到了生活老师开闸亮灯时,灯管呲呲呲响两声才会亮起来的寝室上铺。 


那些反复无常的情绪像一个巨大的水缸里的水在阳光下反射到墙上的波光一样,交织盘错,四处飘散。一切不真实的幻影无处不在。唯一不在了的是对时间的感知,对外界事物的感知。天亮了。他们起床了。他们洗漱,收拾,吃早饭,匆匆赶去上班上学。天黑了。他们回家了。灯熄了。世界睡了。 


他们的时间按照以往每一天的速度流动着。

而我的时间,在这个空间里,永久性停滞上锁。 



我曾经很害怕被丢下。被亲人丢下。被曾经爱我的那个人丢下。被无法停止的时间丢下。被不停转动的世界丢下。

但大概,我更害怕看到房间之外的世界,更害怕亲眼看到这一切。 


说到底,困住我的只是我自己而已。 


可是我到底无法摆脱那些无法言说的恐惧和悲哀。 


我想每个人刚开始的时候都是完整的。会哭,会笑,有着正常的感情,也知道怎样正常的表达感情。只是其中的一些人,后来逐渐的缺失了些什么东西,比如,缺失了最珍贵的人的信任,缺失了理解,缺失了爱,所以逐渐就不再相信曾经的最珍贵的人,不再相信有人能理解,不再相信爱。 


而那些一直被好好保护着的人,没有面对那么多的缺失,因此相对更加完整。保护着他们的人,用自己的信任,理解和爱,小心翼翼的守护着他们初始的完整性,并且希望通过一种尽可能减少伤害的方式,让他们慢慢长大,成为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他人的人。这大概也是这个世界的温柔之处吧。这样,那些小时候被保护着,长大成为了温柔的,更完整的人,就能保护那些经历了缺失的人吧。 


所以这个世界上其实并不存在好人和坏人,有的只是比较完整的和不那么完整的人吧。 


还好,我现在也遇到了这样一个温柔的,不那么完整却很爱我的人。 


晚安。

愿你也有一个你能保护,也能保护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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